當花蓮光復鄉的土石與洪水，在新聞畫面上沖刷著斷橋與家園時，許多人的心，相信都隨之揪緊。身為一個長期在梨山、台東等偏鄉，研究「移動」如何定義生命品質的學者，我所見的不只是一場天災。在滾滾濁流下，光復鄉曝露出一個早已存在、卻始終被主流視野忽視的「隱形災區」——一個由高齡、獨居、失能與照護依賴所構成的社會斷層，在極端氣候的壓力測試下，應聲碎裂。

光復的悲劇，以最慘痛的方式，揭示了台灣防災體系一個根本性的盲點：我們慣於「蓋路、築堤」，卻疏於思考如何「救人」。

長年以來，我們太過習慣用工程思維對抗自然，卻忘了災害中最脆弱的，從來不是鋼筋水泥，而是那些失去移動能力、受困於資訊孤島、與維生系統斷了線的生命。面對極端氣候的常態化，我們有必要重新定義「交通」，將其從冰冷的道路建設，擴展為一個涵蓋資訊、人員與照護的「移動力」概念。因為在急速老化的台灣，當下一次災難來臨時，決定生死的，將不再是堤防的高度，而是我們能否確保每一個最脆弱的生命，都能安全、有尊嚴地移動。

急速老化的台灣，當下一次災難來臨時，決定生死的，將不再是堤防的高度，而是我們能否確保每一個最脆弱的生命，都能安全、有尊嚴地移動。(圖片來源/freepik)

一場可預見的悲劇：光復鄉的數據剖面

洪水來臨前，光復鄉的脆弱性，早已寫在人口統計數據裡。其老年人口比例高達27.9%，遠超聯合國20%的「超高齡社會」門檻。更驚人的是高達370.9的老化指數，這意味著社區中每一位孩童，對應著超過三位長者，是臺灣平均值的兩倍以上。

這組數字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在災難來臨時，那個我們習以為常、能自發互助的社區網絡，在此地幾乎不存在。青壯人口的極度稀缺，讓傳統的「守望相助」淪為空談，整個社區的存續，高度依賴外部的制度化長照服務。而這也引出了一個致命的矛盾：花蓮縣的「長照服務涵蓋率」雖是全國模範生，高達80.19%，但光復事件卻血淋淋地證明，這個高度依賴居家服務、交通接送、電力維生儀器的照護體系，本身極度「脆弱」。它的運作基礎——暢通的道路、穩定的電力與不中斷的通訊——恰恰是複合式災害最先摧毀的目標。

移動力的三重崩潰：資訊、身體與照護的連鎖失能

光復的悲劇，本質上是一場「移動力」（Mobility）的全面崩潰。這裡的「移動力」，不只是開車上路，它是一個包含三個維度的概念，任何一個環節的失能，都會引發連鎖災難。

第一重崩潰：資訊移動力——無人聽見的警報

官方發布的「紅色警戒」手機警報，對許多人是理所當然，但在光復的部落裡，卻成了被忽略的亂碼。災民陳惠美收到了，卻因不熟悉而未予理會；70歲的吳玉嬌，手機早已損壞，根本無從接收。這印證了長久以來的擔憂：單純依賴數位工具的防災資訊傳播，在偏鄉極其無效。

真正的解方，必須回到最根本的「人際網絡」。防災資訊的傳遞，本質上是「信任」的傳遞。一則由部落耆老或教會牧師用族語錄製的廣播，其說服力遠勝官方簡訊。我們需要的是「行動資訊站」——授權村里幹事、部落領袖，配備高功率擴音器，用最原始的「人對人」方式，將經過「在地化轉譯」的生死訊息，親口送到每位長者耳邊。

第二重崩潰：物理移動力——「不願離開」的僵局

即便訊息送達，撤離依然面臨巨大的軟性障礙。有年長者災民說，憑藉「活了一輩子沒見過這裡淹水」的經驗，斷然拒絕勸說。這背後，是深層的文化情感、對祖居地的依戀，更是對未知收容環境的恐懼。

更核心的是我稱之為「照護焦慮」的心理障礙。對於長期臥床或高度醫療依賴的長者，撤離不只是換個地方睡覺，而是整個維生系統的中斷。他們恐懼的不是洪水，而是被陌生的救難員抬走、安置在冰冷的體育館、熟悉的照護者不知去向。從這個角度看，拒絕撤離並非不理性，而是一種權衡後的絕望選擇。莫拉克風災的教訓早已警示，偏鄉一樓住戶多為行動不便的長者；光復鄉罹難者多為一樓住戶的悲慘事實，再次驗證了這個致命的模式。

第三重崩潰：照護移動力——被切斷的生命線

這是我認為本次災難最關鍵、卻也最被忽視的概念：「照護移動力」（Care Mobility）。它指的是在災難期間，維持個案與其必要醫療照護資源（人力、藥品、設備）之間連結的能力。

光復鄉的重大傷亡，很大程度源於這條生命線的切斷。這正是「隱形災區」的真正意涵——災難的核心不在於毀壞的硬體，而在於社會支持網絡的斷裂，以及隨之而來的照護真空。建議未來的救災，地方政府發動的撤離行動，必須升級為「帶著照護資源一起移動」的整合性醫療後送任務。

讓傷痕成為變革的起點

光復的警鐘已經敲響，我們不能再假裝聽不見。我們必須將「移動力」與「照護連續性」制度化地嵌入防災框架。首要之務，是將部落青年、社區志工，透過正式認證課程，培訓為第一線的應變者，為他們配備通訊與防護裝備，將這股「軟性交通網絡」轉化為有組織、有戰力的實體網絡。其中最關鍵的是，地方政府應定期執行「整合照護」的防災演練。特別要提醒的是，防災演練不該是為了拍照的樣板戲，而應是高擬真的壓力測試，必須實際調度交通工具，將模擬個案從家中移出、送至避難所，並完整模擬照護流程的銜接。

光復的悲劇，是整個社會的傷痕。但傷痕，也可以是變革的起點。我們面臨的選擇很清楚：是繼續用舊思維修補一個注定在下次災難中再次失靈的系統，還是勇敢地承認過去的盲點，從根本上打造一個以「人」為核心、以「照護」為使命的防災新典範？

（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

喜歡這篇文章嗎？加入會員即可收藏文章、產品及供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