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勝宗專欄】不只是照顧,更是重啟人生:從桃園「歡喜學堂」看全球高齡社群新浪潮

【侯勝宗專欄】不只是照顧,更是重啟人生:從桃園「歡喜學堂」看全球高齡社群新浪潮
2025/11/26

↑「歡喜慢遊」核心精神在於一個「慢」字——慢慢走、慢慢聊,最重要的是可以慢慢上廁所。(圖片來源/侯勝宗)

餐碗輕碰的聲音、熱絡的交談聲、不時傳來的陣陣笑語。乍看之下,桃園「歡喜學堂」的日常景象,更像一場熱鬧的家族聚會,而非傳統定義下的高齡日照中心。長者與工作人員圍桌共食,臉上洋溢著投入的神情;在另一個空間,一群人專注進行手作和團體活動,他們不是被動的照護接受者,而是積極的社群參與者。這一切,顛覆了人們對於老年照護機構那種安靜、單調、等待生命終結的刻板印象。

座落於桃園蘆竹的「歡喜學堂」,不僅是一個社區關懷據點,更是一個充滿溫暖與活力的「第二個家」。其核心理念源於一個深刻的洞察:長者需要的不是被動的照顧,而是一個能讓他們重燃生命力的社群,一個每天起床的動力 。學堂致力於在社區中實現「快樂生活,安心養老」的願景,透過豐富多元的活動,鼓勵長者「動動腦、動動口、動動四肢」,從而活出樂趣、健康與尊嚴 。學堂的日常,猶如一場熱鬧的家族聚會。長者們在此結交新朋友,參與從益智遊戲、健康促進到農場實作等各式課程。其中,「歡喜農場」讓長者們親手種植蔬果,在勞動與收穫中找到成就感與歸屬感 。除了靜態課程,學堂也經常舉辦團體活動,讓長者們在互動與分享中,建立緊密的人際連結。

「歡喜學堂」最具代表性的活動,是每半年一次的「歡喜慢遊」。這不只是一趟旅行,而是一場為長者量身打造的「無壓力體驗」。旅程的核心精神在於一個「慢」字——慢慢走、慢慢聊,最重要的是可以慢慢上廁所。這徹底消除了長者與年輕家人出遊時,因步調不同而可能感受到的壓力與虧欠感。在充足人力的陪伴下,即便是行動不便的長者,也能安心、有尊嚴地走入山水,與老朋友們共同創造珍貴回憶   

「歡喜學堂」最具代表性的活動,是每半年一次的「歡喜慢遊」。(圖片來源/侯勝宗)「歡喜學堂」最具代表性的活動,是每半年一次的「歡喜慢遊」。(圖片來源/侯勝宗)

從據點的日常陪伴,到延伸服務的一對一居家照顧,「歡喜學堂」建立了一個多層次的社區支持網絡 。它不僅是政府長照政策下的服務單位,更是一個由下而上、充滿人情味的共好社群。它證明了,當我們不再只著眼於「照顧」,而是轉向「重建生活」,高齡的意義將不再是等待,而是充滿無限可能的嶄新篇章。

歡喜學堂揭示了一個深刻的核心理念:真正有意義的高齡照顧,並非僅僅針對身體機能衰退的「對症下藥」,而是一種「釜底抽薪」的生命層次解方。其目標在於解決老年生活中的孤獨感與意義失落,協助長者重建人際網絡,形成一個能夠「共好共老」的嶄新社群。

這個模式的成效,最震撼的證據並非來自醫療數據,而是一個驚人的對比:台灣民眾臨終前的不健康餘命長達約8年,而在「歡喜學堂」這個充滿活力的社群中,長者們從無法再來學堂到離世,最長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不僅是一個健康指標,更是一個「生命力」的指標。它強烈地暗示,一個充滿期待、有所歸屬、天天開心的生活,能直接轉化為更健康的晚年與更有尊嚴的告別。本文將從「歡喜學堂」的在地實踐出發,放眼全球,探討這股以「重建生活」為核心的高齡照顧新浪潮,並思索台灣如何迎向這個充滿人性光輝的未來。

「歡喜慢遊」不只是一趟旅行,而是一場為長者量身打造的「無壓力體驗」。(圖片來源/侯勝宗)「歡喜慢遊」不只是一趟旅行,而是一場為長者量身打造的「無壓力體驗」。(圖片來源/侯勝宗)

「歡喜學堂」哲學:期待感與同儕陪伴的力量 

「歡喜學堂」的成功,源於它對長者真實需求的深刻理解。在台灣社區據點大多由地方里辦公室等承辦,其運作模式往往流於形式。相較之下,由民間單位或教會等自發性組織經營的據點,雖然稀少,卻因其使命感而提供更高品質的陪伴與活動。「歡喜學堂」正是後者的典範,它為長者創造了「每天起床的動力」,一個能讓生命力重新被點燃的場域,徹底擺脫了許多長者「在家裡無聊等待那一天來臨」的困境。

賦權的極致展現:「歡喜慢遊」

如果說日常的課程與陪伴是基礎,那麼每半年舉辦一次的「歡喜慢遊」戶外活動,便是其「重啟人生」哲學的極致體現。這不僅是一趟旅行,而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體驗」。籌備過程極其耗費心力,從志工夥伴多次實地探勘無障礙路線與廁所,到活動當日接近一比一的人力陪伴比,甚至為了方便長者上下遊覽車而隨車攜帶板凳,每一個細節都透露出對長者尊嚴的極致尊重    

這趟旅程的核心精神在於一個「慢」字。創辦人分享,許多長者不願與子女出遊,因為「覺得有壓力」,年輕人的快步調、緊湊的行程,無形中讓長者感覺自己是個拖累。但在「歡喜慢遊」中,所有人的狀態都相似,需要頻繁地上廁所、緩慢地行走,這種同儕間的默契與體諒,創造了一個無壓力的心理安全區。在這裡,身體的限制不再是羞愧的來源,而是共同的經驗,這使得長者能夠真正放鬆,享受與老友們「在一起」的純粹快樂。

這種精心策劃的活動,其價值遠不止於當下的歡愉。從行前的說明會,到旅程結束後的「成果發表會」,邀請長者分享心得,甚至讓家人看見他們在外容光煥發的模樣,整個過程都在建立正向循環。它不僅是一次出遊,更是一次集體的成功體驗,證明了即使年歲增長、行動不便,生活依然可以充滿冒險與新的美好回憶。這也揭示了在充滿善意的家庭照顧中,可能存在一種隱形的「尊嚴損耗」。由於生理節奏的差異,子女無心的快步調可能讓長者感到自己成為負擔。而「歡喜學堂」這樣的同儕社群,則巧妙地填補了這個缺口,將共同的脆弱轉化為相互理解的力量。

「歡喜學堂」核心理念源於:長者需要的不是被動的照顧,而是一個能讓他們重燃生命力的社群。(圖片來源/侯勝宗「歡喜學堂」核心理念源於:長者需要的不是被動的照顧,而是一個能讓他們重燃生命力的社群。(圖片來源/侯勝宗)

然而,這種高度個人化、勞力密集的模式也凸顯了一個根本性的挑戰。創辦人坦言,經營這樣的據點「很辛苦」,因為它並非一個容易永續的「生意」。這指向了一個市場失靈的現實:那些能創造最深刻社會價值與健康效益的服務(如社群連結、生命力重建),在傳統商業模式下卻最難以維生。這意味著,要將「歡喜學堂」的成功經驗規模化,勢必需要超越單純的商業思維,探索社會企業、混合式資金、或公私協力的創新模式。

世界的迴響:一場以人為本的全球高齡化革命

「歡喜學堂」的理念並非孤例,它與世界各地湧現的創新高齡照護模式遙相呼應。這些模式雖然樣貌各異,卻共享一個核心精神:將長者從被動的「被照顧者」轉變為生活的主人,強調社群、自主與尊嚴。

1:全球社群中心式高齡照護模式比較

國家

模式

核心哲學

關鍵特徵

主要目標

日本

Share Kanazawa

Gochyamaze(融合、共生)

學生、長者、身心障礙者混居的社區

透過跨代共融對抗社會孤立

Fureai Kippu(互助時間銀行)

互惠關懷

以服務時數換取「時間貨幣」的照護系統

建立可持續、非金錢的互助支持網絡

荷蘭

De Hogeweyk

(失智村)

正常化生活、健康生成論

模擬真實村莊的門禁式失智症照護社區

維護失智者的尊嚴與自主,降低焦慮

Buurtzorg

(鄰里照護)

護理師自主管理

由小型、自主的護理師團隊提供全方位居家照護

賦予照護者權力,提供更人性化、高效的服務

瑞典

Färdknäppen(共居公寓)

主動式社群營造

專為「人生下半場」設計的共居住宅

透過社會設計預防孤獨,建立互助鄰里網絡

 

日本的社會處方:政策引導下的社會創新 

作為高齡化社會的先行者,日本政府早在本世紀初就提出「地域包括ケアシステム」(社區整體照護系統),目標是在居民步行30分鐘可及的「日常生活圈」內,整合醫療、介護、預防、居住與生活支援等五大服務,支持在地安老 。這項頂層政策設計,為多元的社區創新提供了發展的土壤。   

位於金澤的Share Kanazawa正是這種精神的體現。它打破了機構的圍牆,創建了一個學生、有服務需求的長者、身心障礙者家庭共同居住的「小鎮」。其核心理念是「Gochyamaze」(融合、共生),相信不同世代與背景的人們自然地互動、互助,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健康促進。社區內設有餐廳、溫泉、商店甚至羊駝牧場,刻意吸引外部民眾前來消費遊逛,讓整個社區真正融入地方,而非被孤立    

另一項獨特的社會發明Fureai Kippu(ふれあい切符,意為「關懷互助券」)。這是一個「時間銀行」系統,人們可以透過照顧社區長者來賺取「時間貨幣」,這些時數可以存起來供自己年老時使用,或者轉贈給居住在遠方的親人,由當地的志工接力服務 。這個機制不僅活化了社區的互助網絡,也巧妙地解決了日本文化中「單方面接受幫助會感到虧欠」的心理,讓關懷得以在對等的關係中流動。

荷蘭的人本實驗:極致的自主與正常化

荷蘭的創新則展現了對個人自主權的極致追求,其社會強調從福利國家轉向「參與型社會」,鼓勵個人與社區承擔更多責任    

舉世聞名的De Hogeweyk失智村」,便是在此脈絡下的產物。這是一個設有門禁的村莊,裡面有超市、餐廳、酒吧、電影院,完全模擬了荷蘭人熟悉的生活場景 。約150多位重度失智症居民依據他們過往的生活型態(如「工匠」、「文化人」、「都會」等)分住在27棟房子裡,由穿著便服的照護人員扮演鄰居或管家的角色 。其理念是「健康生成論」(Salutogenesis),關注的不是長者的「失能」,而是他們「還能做什麼」、什麼能帶給他們幸福感。透過創造一個他們能夠理解、感到安全的「正常」環境,大幅減少了患者的焦慮與攻擊行為,也降低了藥物的使用    

而在居家照護領域,Buurtzorg(鄰里照護)發起了一場寧靜的革命。它廢除了傳統居家護理機構層層疊疊的管理部門,改由12人以下的小型護理師團隊自主運營,全權負責個案的照護、資源連結乃至財務規劃 。這種模式將專業與決策權還給第一線的護理師,讓他們能提供真正以個案為中心的全人照護,結果不僅提升了個案與護理師的滿意度,更大幅降低了整體的醫療成本。

北歐的遠見:為人生下半場進行社會設計 

瑞典等北歐國家則將焦點放在更前端的「預防」。他們不只思考如何「照顧」老人,更著力於如何「設計」一個讓人們能健康、有連結地老去的社會    

斯德哥爾摩的Färdknäppen共居公寓是一個絕佳範例。它專為40歲以上、子女已離家的「人生下半場」族群設計 。居民擁有獨立的公寓,但共享寬敞的公共空間,包括圖書室、木工房,以及一個大型中央廚房。最核心的設計是,居民們會組成伙食團,輪流為大家烹煮平日的晚餐 。這不是一個照護機構,而是一種主動選擇的生活方式。它在人們身體尚健之時,就預先建立了一個緊密的社會安全網,有效預防了老年孤獨的發生,讓居民能在熟悉的朋友圈中優雅地老去    

綜觀這些全球案例,可以發現一條清晰的軌跡:從「歡喜學堂」將白天的活動去機構化,到Share Kanazawa將社區組成去機構化,再到Färdknäppen將居住選擇去機構化,最終到De Hogeweyk將失智照護去機構化,這是一場全球性的「去機構化」浪潮。它們共同的目標,是將照護從孤立的圍牆中解放出來,重新編織回日常生活的紋理之中。這些成功的模式也並非憑空出現,它們的背後往往有著相應的政策與文化支持。日本的社區照護政策、荷蘭的參與型社會理念、瑞典的合作社文化,都為創新提供了沃土。這給台灣的啟示是,要複製這些成功,不僅要引進個別的項目,更需要營造一個鼓勵社群自主、重視個人尊嚴的宏觀政策環境與社會氛圍。

台灣的下一步:邁向「共好共老」的社會

從桃園「歡喜學堂」的笑聲,到世界各地的創新實踐,一個清晰的未來圖景已然浮現:最人性化、也最有效的高齡照護,核心不在於依賴管理,而在於建立一個能夠促進自主、尊嚴與互助的社群。「歡喜學堂」並非特例,而是這股全球浪潮在台灣的精彩縮影。

「歡喜漫遊」在充足人力的陪伴下,即便行動不便的長者,也能安心、有尊嚴地走入山水,與老朋友們共同創造珍貴回憶 。(圖片來源/侯勝宗)「歡喜漫遊」在充足人力的陪伴下,即便行動不便的長者,也能安心、有尊嚴地走入山水,與老朋友們共同創造珍貴回憶 。(圖片來源/侯勝宗)

明年起,台灣即將邁入長照3.0時代,我們必須開始思考如何進行典範轉移,從過去以醫療、長照服務為主的思維,轉向打造一個讓長者有歸屬感、有價值創造與意義建構的「共好社會」。

為此,我們需要多方的協力:

               對政策制定者而言應建立更具彈性的補助機制與法規環境,鼓勵並賦權像「歡喜學堂」這樣充滿使命感的在地社會企業與非營利組織。政府的角色不應只是補助硬體或服務時數,更應獎勵那些能有效促進社群連結、提升長者幸福感的「社會成果」。

               對社會創業者而言應積極引介並在地化國際成功模式。台灣能否發展出自己的Färdknäppen共居住宅,或是在地的Fureai Kippu時間銀行,來強化跨社區的互助網絡?同時,應勇於開拓有別於長照公費的自費市場,為長者的生活增添色彩。

               對每個社區而言應擁抱高齡創新精神,創造更多跨代交流的空間與機會,打破年齡的隔閡。我們必須體認到,長者的福祉並非單靠政府或專業機構,而是整個社區的共同責任與資產。

文章的結尾,讓我們再次回到「歡喜學堂」那溫暖的飯廳。長者臉上的燦爛笑容,並非來自昂貴的醫療儀器或藥物,而是源於一些更基本、卻常被遺忘的事物:一個每天想去的地方、一群可以談天說地的朋友,以及一個對明天的期待。這份簡單的幸福,正是我們需要為台灣、也為我們自己,共同構築的未來。

(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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