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慢遊」核心精神在於一個「慢」字——慢慢走、慢慢聊,最重要的是可以慢慢上廁所。(圖片來源/侯勝宗)
餐碗輕碰的聲音、熱絡的交談聲、不時傳來的陣陣笑語。乍看之下,桃園「歡喜學堂」的日常景象,更像一場熱鬧的家族聚會,而非傳統定義下的高齡日照中心。長者與工作人員圍桌共食,臉上洋溢著投入的神情;在另一個空間,一群人專注進行手作和團體活動,他們不是被動的照護接受者,而是積極的社群參與者。這一切,顛覆了人們對於老年照護機構那種安靜、單調、等待生命終結的刻板印象。
座落於桃園蘆竹的「歡喜學堂」,不僅是一個社區關懷據點,更是一個充滿溫暖與活力的「第二個家」。其核心理念源於一個深刻的洞察:長者需要的不是被動的照顧,而是一個能讓他們重燃生命力的社群,一個每天起床的動力 。學堂致力於在社區中實現「快樂生活,安心養老」的願景,透過豐富多元的活動,鼓勵長者「動動腦、動動口、動動四肢」,從而活出樂趣、健康與尊嚴 。學堂的日常,猶如一場熱鬧的家族聚會。長者們在此結交新朋友,參與從益智遊戲、健康促進到農場實作等各式課程。其中,「歡喜農場」讓長者們親手種植蔬果,在勞動與收穫中找到成就感與歸屬感 。除了靜態課程,學堂也經常舉辦團體活動,讓長者們在互動與分享中,建立緊密的人際連結。
「歡喜學堂」最具代表性的活動,是每半年一次的「歡喜慢遊」。這不只是一趟旅行,而是一場為長者量身打造的「無壓力體驗」。旅程的核心精神在於一個「慢」字——慢慢走、慢慢聊,最重要的是可以慢慢上廁所。這徹底消除了長者與年輕家人出遊時,因步調不同而可能感受到的壓力與虧欠感。在充足人力的陪伴下,即便是行動不便的長者,也能安心、有尊嚴地走入山水,與老朋友們共同創造珍貴回憶 。
「歡喜學堂」最具代表性的活動,是每半年一次的「歡喜慢遊」。(圖片來源/侯勝宗)
從據點的日常陪伴,到延伸服務的一對一居家照顧,「歡喜學堂」建立了一個多層次的社區支持網絡 。它不僅是政府長照政策下的服務單位,更是一個由下而上、充滿人情味的共好社群。它證明了,當我們不再只著眼於「照顧」,而是轉向「重建生活」,高齡的意義將不再是等待,而是充滿無限可能的嶄新篇章。
歡喜學堂揭示了一個深刻的核心理念:真正有意義的高齡照顧,並非僅僅針對身體機能衰退的「對症下藥」,而是一種「釜底抽薪」的生命層次解方。其目標在於解決老年生活中的孤獨感與意義失落,協助長者重建人際網絡,形成一個能夠「共好共老」的嶄新社群。
這個模式的成效,最震撼的證據並非來自醫療數據,而是一個驚人的對比:台灣民眾臨終前的不健康餘命長達約8年,而在「歡喜學堂」這個充滿活力的社群中,長者們從無法再來學堂到離世,最長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不僅是一個健康指標,更是一個「生命力」的指標。它強烈地暗示,一個充滿期待、有所歸屬、天天開心的生活,能直接轉化為更健康的晚年與更有尊嚴的告別。本文將從「歡喜學堂」的在地實踐出發,放眼全球,探討這股以「重建生活」為核心的高齡照顧新浪潮,並思索台灣如何迎向這個充滿人性光輝的未來。
「歡喜慢遊」不只是一趟旅行,而是一場為長者量身打造的「無壓力體驗」。(圖片來源/侯勝宗)
「歡喜學堂」哲學:期待感與同儕陪伴的力量
「歡喜學堂」的成功,源於它對長者真實需求的深刻理解。在台灣社區據點大多由地方里辦公室等承辦,其運作模式往往流於形式。相較之下,由民間單位或教會等自發性組織經營的據點,雖然稀少,卻因其使命感而提供更高品質的陪伴與活動。「歡喜學堂」正是後者的典範,它為長者創造了「每天起床的動力」,一個能讓生命力重新被點燃的場域,徹底擺脫了許多長者「在家裡無聊等待那一天來臨」的困境。
賦權的極致展現:「歡喜慢遊」
如果說日常的課程與陪伴是基礎,那麼每半年舉辦一次的「歡喜慢遊」戶外活動,便是其「重啟人生」哲學的極致體現。這不僅是一趟旅行,而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體驗」。籌備過程極其耗費心力,從志工夥伴多次實地探勘無障礙路線與廁所,到活動當日接近一比一的人力陪伴比,甚至為了方便長者上下遊覽車而隨車攜帶板凳,每一個細節都透露出對長者尊嚴的極致尊重 。
這趟旅程的核心精神在於一個「慢」字。創辦人分享,許多長者不願與子女出遊,因為「覺得有壓力」,年輕人的快步調、緊湊的行程,無形中讓長者感覺自己是個拖累。但在「歡喜慢遊」中,所有人的狀態都相似,需要頻繁地上廁所、緩慢地行走,這種同儕間的默契與體諒,創造了一個無壓力的心理安全區。在這裡,身體的限制不再是羞愧的來源,而是共同的經驗,這使得長者能夠真正放鬆,享受與老友們「在一起」的純粹快樂。
這種精心策劃的活動,其價值遠不止於當下的歡愉。從行前的說明會,到旅程結束後的「成果發表會」,邀請長者分享心得,甚至讓家人看見他們在外容光煥發的模樣,整個過程都在建立正向循環。它不僅是一次出遊,更是一次集體的成功體驗,證明了即使年歲增長、行動不便,生活依然可以充滿冒險與新的美好回憶。這也揭示了在充滿善意的家庭照顧中,可能存在一種隱形的「尊嚴損耗」。由於生理節奏的差異,子女無心的快步調可能讓長者感到自己成為負擔。而「歡喜學堂」這樣的同儕社群,則巧妙地填補了這個缺口,將共同的脆弱轉化為相互理解的力量。
「歡喜學堂」核心理念源於:長者需要的不是被動的照顧,而是一個能讓他們重燃生命力的社群。(圖片來源/侯勝宗)
然而,這種高度個人化、勞力密集的模式也凸顯了一個根本性的挑戰。創辦人坦言,經營這樣的據點「很辛苦」,因為它並非一個容易永續的「生意」。這指向了一個市場失靈的現實:那些能創造最深刻社會價值與健康效益的服務(如社群連結、生命力重建),在傳統商業模式下卻最難以維生。這意味著,要將「歡喜學堂」的成功經驗規模化,勢必需要超越單純的商業思維,探索社會企業、混合式資金、或公私協力的創新模式。
世界的迴響:一場以人為本的全球高齡化革命
「歡喜學堂」的理念並非孤例,它與世界各地湧現的創新高齡照護模式遙相呼應。這些模式雖然樣貌各異,卻共享一個核心精神:將長者從被動的「被照顧者」轉變為生活的主人,強調社群、自主與尊嚴。
表1:全球社群中心式高齡照護模式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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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 |
模式 |
核心哲學 |
關鍵特徵 |
主要目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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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
Share Kanazawa |
Gochyamaze(融合、共生) |
學生、長者、身心障礙者混居的社區 |
透過跨代共融對抗社會孤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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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reai Kippu(互助時間銀行) |
互惠關懷 |
以服務時數換取「時間貨幣」的照護系統 |
建立可持續、非金錢的互助支持網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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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 |
De Hogeweyk (失智村) |
正常化生活、健康生成論 |
模擬真實村莊的門禁式失智症照護社區 |
維護失智者的尊嚴與自主,降低焦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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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urtzorg (鄰里照護) |
護理師自主管理 |
由小型、自主的護理師團隊提供全方位居家照護 |
賦予照護者權力,提供更人性化、高效的服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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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 |
Färdknäppen(共居公寓) |
主動式社群營造 |
專為「人生下半場」設計的共居住宅 |
透過社會設計預防孤獨,建立互助鄰里網絡 |
日本的社會處方:政策引導下的社會創新
作為高齡化社會的先行者,日本政府早在本世紀初就提出「地域包括ケアシステム」(社區整體照護系統),目標是在居民步行30分鐘可及的「日常生活圈」內,整合醫療、介護、預防、居住與生活支援等五大服務,支持在地安老 。這項頂層政策設計,為多元的社區創新提供了發展的土壤。
位於金澤的Share Kanazawa正是這種精神的體現。它打破了機構的圍牆,創建了一個學生、有服務需求的長者、身心障礙者家庭共同居住的「小鎮」。其核心理念是「Gochyamaze」(融合、共生),相信不同世代與背景的人們自然地互動、互助,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健康促進。社區內設有餐廳、溫泉、商店甚至羊駝牧場,刻意吸引外部民眾前來消費遊逛,讓整個社區真正融入地方,而非被孤立 。
另一項獨特的社會發明Fureai Kippu(ふれあい切符,意為「關懷互助券」)。這是一個「時間銀行」系統,人們可以透過照顧社區長者來賺取「時間貨幣」,這些時數可以存起來供自己年老時使用,或者轉贈給居住在遠方的親人,由當地的志工接力服務 。這個機制不僅活化了社區的互助網絡,也巧妙地解決了日本文化中「單方面接受幫助會感到虧欠」的心理,讓關懷得以在對等的關係中流動。
荷蘭的人本實驗:極致的自主與正常化
荷蘭的創新則展現了對個人自主權的極致追求,其社會強調從福利國家轉向「參與型社會」,鼓勵個人與社區承擔更多責任 。
舉世聞名的De Hogeweyk「失智村」,便是在此脈絡下的產物。這是一個設有門禁的村莊,裡面有超市、餐廳、酒吧、電影院,完全模擬了荷蘭人熟悉的生活場景 。約150多位重度失智症居民依據他們過往的生活型態(如「工匠」、「文化人」、「都會」等)分住在27棟房子裡,由穿著便服的照護人員扮演鄰居或管家的角色 。其理念是「健康生成論」(Salutogenesis),關注的不是長者的「失能」,而是他們「還能做什麼」、什麼能帶給他們幸福感。透過創造一個他們能夠理解、感到安全的「正常」環境,大幅減少了患者的焦慮與攻擊行為,也降低了藥物的使用 。
而在居家照護領域,Buurtzorg(鄰里照護)發起了一場寧靜的革命。它廢除了傳統居家護理機構層層疊疊的管理部門,改由12人以下的小型護理師團隊自主運營,全權負責個案的照護、資源連結乃至財務規劃 。這種模式將專業與決策權還給第一線的護理師,讓他們能提供真正以個案為中心的全人照護,結果不僅提升了個案與護理師的滿意度,更大幅降低了整體的醫療成本。
北歐的遠見:為人生下半場進行社會設計
瑞典等北歐國家則將焦點放在更前端的「預防」。他們不只思考如何「照顧」老人,更著力於如何「設計」一個讓人們能健康、有連結地老去的社會 。
斯德哥爾摩的Färdknäppen共居公寓是一個絕佳範例。它專為40歲以上、子女已離家的「人生下半場」族群設計 。居民擁有獨立的公寓,但共享寬敞的公共空間,包括圖書室、木工房,以及一個大型中央廚房。最核心的設計是,居民們會組成伙食團,輪流為大家烹煮平日的晚餐 。這不是一個照護機構,而是一種主動選擇的生活方式。它在人們身體尚健之時,就預先建立了一個緊密的社會安全網,有效預防了老年孤獨的發生,讓居民能在熟悉的朋友圈中優雅地老去 。
綜觀這些全球案例,可以發現一條清晰的軌跡:從「歡喜學堂」將白天的活動去機構化,到Share Kanazawa將社區組成去機構化,再到Färdknäppen將居住選擇去機構化,最終到De Hogeweyk將失智照護去機構化,這是一場全球性的「去機構化」浪潮。它們共同的目標,是將照護從孤立的圍牆中解放出來,重新編織回日常生活的紋理之中。這些成功的模式也並非憑空出現,它們的背後往往有著相應的政策與文化支持。日本的社區照護政策、荷蘭的參與型社會理念、瑞典的合作社文化,都為創新提供了沃土。這給台灣的啟示是,要複製這些成功,不僅要引進個別的項目,更需要營造一個鼓勵社群自主、重視個人尊嚴的宏觀政策環境與社會氛圍。
台灣的下一步:邁向「共好共老」的社會
從桃園「歡喜學堂」的笑聲,到世界各地的創新實踐,一個清晰的未來圖景已然浮現:最人性化、也最有效的高齡照護,核心不在於依賴管理,而在於建立一個能夠促進自主、尊嚴與互助的社群。「歡喜學堂」並非特例,而是這股全球浪潮在台灣的精彩縮影。
「歡喜漫遊」在充足人力的陪伴下,即便行動不便的長者,也能安心、有尊嚴地走入山水,與老朋友們共同創造珍貴回憶 。(圖片來源/侯勝宗)
明年起,台灣即將邁入長照3.0時代,我們必須開始思考如何進行典範轉移,從過去以醫療、長照服務為主的思維,轉向打造一個讓長者有歸屬感、有價值創造與意義建構的「共好社會」。
為此,我們需要多方的協力:
● 對政策制定者而言:應建立更具彈性的補助機制與法規環境,鼓勵並賦權像「歡喜學堂」這樣充滿使命感的在地社會企業與非營利組織。政府的角色不應只是補助硬體或服務時數,更應獎勵那些能有效促進社群連結、提升長者幸福感的「社會成果」。
● 對社會創業者而言:應積極引介並在地化國際成功模式。台灣能否發展出自己的Färdknäppen共居住宅,或是在地的Fureai Kippu時間銀行,來強化跨社區的互助網絡?同時,應勇於開拓有別於長照公費的自費市場,為長者的生活增添色彩。
● 對每個社區而言:應擁抱高齡創新精神,創造更多跨代交流的空間與機會,打破年齡的隔閡。我們必須體認到,長者的福祉並非單靠政府或專業機構,而是整個社區的共同責任與資產。
文章的結尾,讓我們再次回到「歡喜學堂」那溫暖的飯廳。長者臉上的燦爛笑容,並非來自昂貴的醫療儀器或藥物,而是源於一些更基本、卻常被遺忘的事物:一個每天想去的地方、一群可以談天說地的朋友,以及一個對明天的期待。這份簡單的幸福,正是我們需要為台灣、也為我們自己,共同構築的未來。
(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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