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新聞報導,「4成2的獨居長者在死亡3天後被發現;8天以上者占1成2,最久甚至達26天」,新聞標題上的悲劇個案,是一國制度失能的寂靜警訊。在城市裡,一條生命滑過視野後,慢慢變成背景。不是「他從社安網墜落了」,而是「沒人先走進來拉一把」。
當我們把焦點放在「鈴為什麼沒按」或「為什麼沒人發現」時,其實是在掩蓋:這社會原本就沒有讓這些長者被看見。
一、數字背後的現實
新聞中指出幾個觸目驚心的情況:新北市獨居弱勢長者求救鈴安裝率約45%,其他六都安裝率更低:台北約 38%、桃園 35%、台中 31%、台南30%、高雄僅 21%。這些數字不是冷冰冰的統計,而是現場真實的張力:一個人倒在家中兩天沒聲音,一個鈴放在胸前卻沒按,一條生命流失並不為人察覺這其中,慢慢融合了「無人在乎」與「無人知道」。
二、「設備導向」的政策陷阱
台灣目前的高齡政策主流是:裝置求救鈴、紅外線感知器、建構後台通報系統,「科技先行」,希望用按鈴的瞬間補救可能的孤立。但有兩個根本問題:
問題一:設置 ≠ 使用
安裝率低,其原因不是只有經費,而是心理。長者覺得被監控、覺得自己被看成需要照護者、或覺得自己還好不需要。有裝鈴但不按,設備變成「象徵」而非「救命工具」。
問題二:設備補的是「可觸摸的一刻」,但長期孤立的漏洞依然存在。
設備能感知人倒在哪裡、多久沒動,但不能感知那個人心裡多久沒人說話、多久沒出門、多久沒被看見。當「被看見」這一動詞在人生裡消失,那條路徑叫孤立,也許還沒死,但已經早就彎下腰。
問題三:裝了是否有用?
曾經在清理一個現場,緊急救援服務系統就連接在電話上,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過了許久,當我們在工作那幾天,卻在同樣的時間,定期電話問安功能準時響起。關心不斷,但人已不在。
三、比較日本、英國、丹麥:制度比設備更早觸及孤立
從三個國家反觀政策設計來理解政策的斷層。
日本:科技監控→晚一步發現
日本高齡化嚴重,其防孤獨死對策極具代表性:從電表、水表、冰箱開合次數、紅外線感知,到便利商店、瓦斯公司變為「見守員」。但孤獨死仍在增加。這說明:科技可以看見「身體」的異動,卻無法預見「人開始變隔離」的過程。
英國:孤獨即公共健康議題
英國設立「孤獨大臣」、推出《孤獨策略》,視孤獨為健康風險而非個人選擇。醫師可開「社會處方」,比如園藝、步行、社區活動,讓連結成為醫療處方。這做法是:真正要抓的不是人倒下那一刻,而是人從何時開始內向撤退那段。
丹麥:制度主動踏入你家門口
丹麥的預防性家訪制度是典型:地方政府對某年齡以上長者每年上門,評估身心、居家安全、社交支持。並提供居家服務。這不是「裝設備」而是「走進家庭」,從早期開始阻止孤立。
四、台灣的現場與政策斷裂
相比於安裝了甚麼裝置,在有些現場卻是一個老人睡在床上多日不起,家中擺設簡單卻凌亂,無聲的空間,卻說出了孤寂。設備上去,卻沒有人定期問:「你還好嗎?」
台灣政策現況是:
1、裝鈴先於建人網:但是「照顧人、看見人、陪伴人」的網絡還沒有建立。
2、設備置後於制度:設備(求救鈴、感知器)是輔助工具,而不是主要的安全網。
3、鄰里、社區、家人的角色被默認存在,但實務中正在消失。
因此裝設率低、使用率低、救援後才發現已經晚。這是一條政策盲點,設備是工具,不是靈魂;制度是架構,不是補丁。當架構出現裂縫,補丁越多,落下的塊就越大。
五、政策建議:從看見設備轉向看見人
從上面的分析,我整理出幾項具體建議:
1、建立「預防性家訪」制度
地方政府定期上門探訪獨居長者,了解生活、交談、建立關係。設備仍須,但前提是人先進來。
2、將「孤立風險」納入長照與社福評估
除了身體失能,也納入「最近聯繫少/出門少/一起吃飯少」的指標。從「死後發現」轉向「活著時可被看見」。
3、法制化孤獨議題
孤獨不是私人問題,是公共健康問題。應納入政策分析、預算、社區設計。
4、提升裝置接受度的社會心理工程
裝鈴的阻力不是技術,而是心理。必須從「你被關心」的角度重新設計,不是「你要監控」。志工、里長、社區先進入,讓設備成為關懷的延伸。
5、社區支援常態化,非事件式
送餐、家訪、社區聚會,不只是需求服務,而是建立「有人看見我、有人記得我」的感受。社區不只是在「有狀況」時出現,而是在「日常」就存在。
6、設備與制度雙軌並行
裝鈴、感知器、智慧家居仍有價值,但它們不能取代人。制度先建、社區先連、設備後置。
六、結語:孤獨死是一面鏡子,映出的不是個人,而是治理失靈
當一位長者倒在家中多天才被發現,不是那一天孤立,而是許多日夜沒被看見的累積。孤獨死說到底,不只是死亡的故事,而是人逐漸從生活被移除的過程。
裝鈴按起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有人願意每天問一句:「你還好嗎?」有人願意看見那個人,不是因為設備響起,而是因為社區知道他名字、知道他習慣、知道他昨天沒出門。
社會的安全網,不是捕捉掉下來的人,而是在他還沒掉下來的時候拉住他。當我們把設備擺在最前面,而把人放在最後,那就是治理的斷裂。
因此,我們要的不只花錢買多少設備,而是一種制度、一種連結、一種「你在人群裡也有人看著你」的存在感。

作者盧致宏為台灣第一位命案現場清潔師,現為攸歆特殊清理公司之整理士、遺品整理士、事件現場特殊清掃士。(圖片來源/盧致宏)
(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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