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慶幸與年老相遇

書摘 | 慶幸與年老相遇
2019/10/18
作者/專欄

得知「人都會老」的打擊

年老的意義 是什麼呢?一旦進入進步主義這個宗教中,年老和死亡宛如不存在似的。高度經濟成長時代下,追求進步的人們在大都會中義無反顧地工作。某天突然發現留在老家的父母病倒了,這個世代的人才第一次被迫面對「年老」的問題,現在連自己也即將步入老年。從撐起高度成長的時代承襲而來的自我認同忽然崩潰,原因來自兩大打擊,其中之一就是得知「人都會老」。

不得不正視「人都會老」的現實時,依然對進步與發展深信不疑的人們,又不能將年老視為不正義,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竟然開始宣稱「人類就算老了也會發展到最後」。

過去的我也曾信奉進步主義,然而,在與年老相遇之後,我拋棄了進步主義。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年老的世界=既有的異文化

試著以共時性分析的方式縱向剖析時代吧。觀察時代的切面,一定會發現每個時代都有小孩、有成人也有老人,不同世代並存於同一時代,彼此影響。年老不該是從時間軸上淘汰的東西,而是做為既有的異文化而存在於時代裏。

人們常把「老人問題」掛在嘴上。然而這不是老人的問題,而是其他世代與老人世代之間的問題。

我們是否真能將「年老」視為既有的異文化呢?看來是還差得遠呢。李維史陀在《野性的思維》第一章便開宗明義提出了嚴厲的批判,批判沙特將未開化民族視為「發育不全的畸形人類」,自認必須提供熱情守護與援助,那是「民族優越感使然」。我認為,同樣的批判也可套用在世間對年老的認知上,換句話說就是「世代優越感使然」。

瑞士居家照護員 年老的意義 - 安可創新長照

翻開醫學書籍,所有關於年老的記述都是「能力衰退」。和誰相比?當然是和年輕世代相比。讀一讀心理學書籍,對老人心理特徵的描述又是無止盡的「衰退」,沒有一句好話。和誰相比?當然是和年輕世代相比。總而言之,年老永遠被拿來與年輕相比。這就好像拿世界上其他民族跟西歐相比,然後斷言所有民族的發展都比西歐慢。說兩者同樣是「優越感使然」應該沒錯吧?

「首先我們必須明白,老人的時間和我們的時間流動速度不同。我們總是說老人『動作慢』、『遲緩』。就算包裝成『對刺激產生反應的時間延遲』,說到底還是在指責『遲緩』。一般都認為時間的流動是客觀的,我卻認為每個世代都具有自己的一套時間流動速度,對老人而言,緩慢的時間流動正好符合這個世代的身體狀況。然而我們卻用客觀的時間流速為統一標準,擅自認定老人『遲緩』,只能說是大錯特錯。當我們配合老人緩慢的步調時,老人的目光就會炯炯有神,相反地,當我們強制老人配合我們的步調,他們的眼神就會變得空洞渙散。這種時候,是我們破壞了老人既有的時間感。」(引自拙作《老人的生活復健》)

這是以前我寫給專業人士看的書,究竟那些走進近代科學這個宗教的醫療專家們能看懂多少呢?

之所以看不懂,不只是因為他們被洗腦的程度太嚴重,我的文章幽默感不足也是個問題。不但不幽默,還充滿憤慨。

有機會的話,我會想再用下面這樣的說法來解除近代對醫學專家的洗腦。

包括「失去青春」等價值觀在內,不要再使用這樣的說法(也就是「年輕世代中心主義」的說法)。改成以「從年輕中解放」、「從年輕中站起來」、「獲得年老」等說法來取代。這是哲學家土屋賢二先生提出的觀念,他也是週刊雜誌上有名的專欄作家。

土屋先生是這麼說的:

「首先從美學觀點來看,老人遠比年輕人出色。上了年紀的人不做不必要的多餘動作,不會再在電影院或新幹線車廂裏毫無意義地奔走。如非必要不做多餘動作,視場合甚至可以不做任何動作。這種適度收斂,極度排除無謂動作的美感,令人聯想到能樂表演。

沒有一絲多餘的還不只是動作。在精神層面上也毫無累贅,絕不拖泥帶水,不記住一切不必要的東西。比方說剛才自己說完的話,別人的名字,家裏的電話號碼,甚至是自己的名字等不值得記住的東西,只要全部忘掉就好了。

還有,老人不必借助酒精的力量就能令意識達到適度的模糊,什麼也不做就能進入神智不清的境界。」(引自《我笑,所以我存在》,文藝春秋)

假設醫療能改變……

與異文化的接觸,不單只是因為新奇有趣,更因為能從中看見自身的文化樣貌。如果將年老視為一種異文化,我想試著進入其中做田野調查。不只是將老年人當作必須治療或保護的對象,而是進入老年人之中,探究年老的意義。不,在我察覺之前我早就不知不覺開始這麼做了。

這麼一來,我發現年輕世代這邊(也可以說是近代這邊)其實有許多問題。「年老」被人類排除在「近代」這個狹隘的框架之外。然而,事實上即使是年輕世代或兒童也不算完全容納在進步主義、發展至上主義或著重分析的近代科學框架內,卻硬要在這個框架中扯上老人,提出「老人問題」。

比方說,年老明明是生命的自然過程,卻將其視為近代醫療的治療對象,將自然產生的身體障礙視為必須復健治療的對象,矯正為「標準」狀態,或是用「人權」、「大家都一樣是人」等概念試圖漂白既有的年老文化……

近代醫療常被提起的問題很多。比方說「只看內臟不看人」,就是在批判醫療只會使用分析式的思考方式。「不可能好轉的重度身心障礙兒童或高齡者不在治療對象內」則是對進步主義、發展至上主義的批判。「住院老人很快就會被綁起手腳」、「藥物的副作用導致失去求生欲望」等種種批判,都是因為醫療根本沒有將年老內化為自己的一部分,才會引發這樣的怨懟之聲。

假設醫療能改變,我認為那會發生在與老人相關的醫療第一線。因為這裏濃縮了近代最大的矛盾,是醫療相關工作者最能深刻感受到自己渺小無力的場域。過去有太多醫界人士不認同這一點,或是乾脆逃離這個場域,今後卻不能再這麼做了。不管怎麼說,我們即將邁入以老人居多的世界。

身為站在醫療界角落工作的人,同時也是從充滿屎尿的老人照護端觀察醫療的人,我希望能為醫療(或將範圍擴大到近代)提供具體的方法論,使醫療能夠適用於自然發生的年老與障礙。為了回報至今與我相遇的老人們,這是我所能做出的最小回報。為什麼說是回報呢?不只是因為有他們,中學畢業學歷的我才勉強能餬口飯吃,也不只是因為他們瓦解了過去束縛我的僵硬觀念。是老人們教會了我,當未來自己步入年老時該如何自處,也是老人們促使我思考在步入年老前,如何將年老視為自己的一部分而活。

文章摘自《老大人陪伴指南》/ 經濟新潮社出版

遊戲復健 - 安可創新長照
老大人陪伴指南 / 經濟新潮社出版

延伸閱讀

書摘 | 為了投籃,原本做不到的復健動作都做到了!

日本在宅醫療第一人二ノ坂保喜:用團隊力量照護長輩走完最後一程

老了,要住家裡還是老人院?瑞士退休族與母親的相處時光